朱榮記 — 日常

文：羅宇正

「日常生活是一切事物之中心，藴含著文化的根源。人類的真正價值，正是最為直接地展現於日常生活中。如果我們的生活被醜陋之物所包圍，那麼，生活品質也淪為低下，心態也將在不知不覺中被扭曲，從而陷入貧乏而沒有潤澤的狀態……因此，為實際用途而製作的器物，正是使生活和美相結合的橋樑。」

日本美學家、民藝研究者柳宗悅
《民藝之國日本》

飛天豬作為畫家，一開始走訪老店尋找靈感，並非因為人文關懷或對老店所屬社區的情感，而是受美學所驅使，想把其獨特的「美」在紙上展現，而朱榮記光是門面便非常吸引，有鎮店之寶豬仔錢罌、盆栽、佛像等，店內外在老闆夫婦悉心佈置下，放滿貨品，杯盤碗碟、清潔用具、生活雜貨一應俱全。

朱老闆擺貨的「秩序」關乎大家的日常生活，他道：「搬到新房子，要買些甚麼呢？首先是清潔用品，將房子清理好才能入住，所以我們在店門口擺放清潔用品，隨後是一些日常家庭用品，如水壺、碗、鑊鏟等。我們將玻璃產品放在一角，不然客人在挑選物品時，容易把玻璃打碎。金屬和塑料製品則放在另一頭。進店內有一個碗櫃，這是我父親的主意，將碗一個個地放在裡面，層次分明，甚至可以看到碗底的花紋。花瓶、大型花樽、大桶子、冰桶、不鏽鋼容器等在店比較深入的位置。如果把這些放在門口，便會遮擋客人的視線，令他們看不見體積小的貨品。我們將受歡迎的貨品放在當眼處，把容易被蟲子咬壞的放在比較高的位置或將之包好，這樣清潔起來也更容易。」

本來一心只有畫的飛天豬，在多次造訪朱榮記後，不但和老闆夫婦成為莫逆之交，也啟蒙她和社區分享藝術有全新的看法。 由朱榮記開始，黃詠珊在這九年間，畫了不少老店，可是都只作藝術用途，唯一一張「賣出」的老店畫現在由香港藝術館收藏，因為她認為，老店和它們盛載的記憶，應該要和香港人分享：「第一次去朱榮記畫畫，坐在路邊一畫便是數小時，期間到店內參觀，老闆熱心地介紹各往貨品的用途和設計，他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這家店，店內甚至有些已絕版的非賣品，朱榮記就像博物館一樣，紀錄和服務社區。」

羅宇正

羅宇正，研究員、編輯及翻譯，多年來曾參與多間機構及院校的出版和公關計畫，是飛天豬第一本作品《老店風情畫》的編輯。香港大學犯罪學碩士，熱愛藝術與咖啡，喜歡觀察社會，閒時則享受旅行、前往世界各地參觀博物館，當然更要造訪當地的獨特咖啡館。最近她有兩隻貓室友，是以增進了不少有關動物生態的知識，閒時在大學教授一個有關都市傳說的課程。

成興泰 — 哪怕遙遙長路多斜

文：羅宇正

「賣米不需要裝修店面的，隨便就可以了，隨意打開幾包米，綁在一輛單車上就可以做生意了⋯⋯這輛單車和我並肩而行52年，雖然是台老爺車，但習慣了，若要我騎新單車，也不會習慣，日後我退休，店幢的工具會送給博物館。」成興泰米行老闆王德鑑如是說。

在飛天豬眼中，德叔和他的單車是兩為一體，缺一不可。的確，德叔一談起這單車就來勁：「我喜歡送貨，因為『游車河』比較涼快，因為店裡有時會比較悶熱。我們送貨是免費的，要是沒有電梯的老房子，我們都得把貨物扛到樓上。購買米的價格就是這樣，送貨上門的價格也一樣。如果有老人來買十斤或二十斤米，我可以幫忙送貨；如果是年輕客人，要是他們願意自取也可以。有時送貨地點比較遠，用小車推送貨太浪費時間，騎單車可以快一點。不過，現在交通繁忙，騎單車要非常小心，我曾經見過有騎車人被的士撞到，所以我現在寧願用推車，因為發生意外，也沒有人會可憐。」

成興泰的店面誠如德叔所言，沒有精緻裝修，飛天豬覺得店中燈光昏暗，和外面陽光普照的世界反差很大，尤其是近年成興泰對面的街區經歷清拆、重建，到新公屋落成，德哥夫婦一直在店內，目睹社區這50年來的巨變。德哥坦言，將來退休關店，會將存貨賣掉，然後去旅行享受人生，「以前那買米的人一買便是買十斤、二十斤、三十斤、五十斤。同鄉人會一起買五十斤、一百斤的米放回鄉慢慢使用，但是現在客人買兩、三斤米就夠了。雖然香港人口增加了，但是吃米的人減少了很多。」

羅宇正

羅宇正，研究員、編輯及翻譯，多年來曾參與多間機構及院校的出版和公關計畫，是飛天豬第一本作品《老店風情畫》的編輯。香港大學犯罪學碩士，熱愛藝術與咖啡，喜歡觀察社會，閒時則享受旅行、前往世界各地參觀博物館，當然更要造訪當地的獨特咖啡館。最近她有兩隻貓室友，是以增進了不少有關動物生態的知識，閒時在大學教授一個有關都市傳說的課程。

美都餐室 — 接招

文：羅宇正

對很多人，尤其是遊客、文青來說，屹立在油麻地的美都餐室和電影《龍門客棧》一樣，是龍蛇混雜之地，加上餐室的室內外的裝潢、地道的港式茶餐，還有老闆黃醒芬打扮穿著有型有格，完全符合武俠電影中客棧掌櫃的形象，難怪網上有很多有關美都的故事，甚至流言。不過在飛天豬眼中，美都是絕佳的素材，為了畫畫，她和美都的人和街坊朝夕相對，見證一家老店在最近數年的變遷。

飛天豬覺得由美都望向榕樹頭和天后廟，會令人心情感到很平靜舒服，不過對一夫當關的黃醒芬黃姑娘來說美都是衝鋒陷陣之地：「所有重任都由我扛起，是一種壓力⋯⋯以前爸爸是我的老闆，看到他工作辛苦，我要幫忙。」後來黃姑娘女承父業，近年到過美都畫畫的藝術家，都和她「交手」過，飛天豬接招接得最多的是蝦多士、紅豆冰、雲吞等美都名物。

美都餐室菜式多，開店前有很多準備功夫，水吧的飲品多，煮紅豆、蓮子，還有先沖泡凍飲，黃姑娘說：「有時候請回來的員工未必符合要求，就得自己動手。還有要具備溝通的技巧，說話時要注意語氣。我喜歡由自己來訓練水吧的同事，因為工作簡單，做的大多是三明治和飲品，其他的菜餚由廚房烹調。關店時每個員工各司其位收拾，最後我要算好當天的營業額，第二天如果要到銀行，也要由我負責。」

美都餐室的空間利用、一磚一瓦的設計，其實都由黃醒芬的父親一手策劃。餐室在1949年底開始裝修，1950年開張。當時設計師為了善用空間，將樓梯轉角改造成了一個櫥櫃、燈箱有四個門，也可以儲物黃父為了節省成本，親自挑選牆磚地磚，並且自行配搭顏色，設計沿用至今，繼續為一眾藝術家、電影人、作者提供靈感。

羅宇正

羅宇正，研究員、編輯及翻譯，多年來曾參與多間機構及院校的出版和公關計畫，是飛天豬第一本作品《老店風情畫》的編輯。香港大學犯罪學碩士，熱愛藝術與咖啡，喜歡觀察社會，閒時則享受旅行、前往世界各地參觀博物館，當然更要造訪當地的獨特咖啡館。最近她有兩隻貓室友，是以增進了不少有關動物生態的知識，閒時在大學教授一個有關都市傳說的課程。

棚仔：一個時限街坊的故事

文：李挽靈

2015年夏，咩事藝術空間進駐當時仍未變文青區的深水埗，聽說棚仔遷拆時，我才剛成為深水埗街坊幾個月。我帶著以藝術介入社區的想法，與藝術家朋友約見棚仔檔主何應。穿過鴨寮街人潮湧湧的排檔、時光倒流二十年的西九龍中心，隔著車水馬籠的荔枝角道深水埗警署正對面，一片叢林在鬧市中央奇異的展開。棚仔形相難以形容：它並非一座建築，也不像傳統意義的市集。走近圍網一看，寮屋區般的結構以布幕支架雜七亂八地架成，設有眾多通道出入口，內裡別有洞天，數十家檔販壁壘分明，布料堆疊而成的布牆通道舖天蓋地，猶如一座小小城寨。茫然若失之際，何生在遠處向我們招手，應利布業的檔口就在棚仔最盡頭連接停車場的位置。

為了讓路予地鐵通車，一批布販於1978年遷至臨時市場，即後來的棚仔。何生從1979年起在棚仔幫工，及後自立門戶成為檔主，成家後妻兒也一同打理生意。一晃眼三十多年，原本的臨時竟成了常態，然而何生和其他布販心裡明白，棚仔一直都於時限中存在。拖拖拉拉到了2023年，從最初的不遷不拆到今天無奈接受政府的搬遷賠償方案，旅居在外的我也有一段時間沒留意棚仔的消息。過去幾年香港風高浪急，十年前大熱的保育議題難再引起坊間興趣，疫情更是消耗所有僅餘的精力。布販們默默留守經營，生意淡點，卻也風平浪靜。直至去年終於傳來最後的最後通碟，棚仔遷拆成為定局。

最後一天重回久未踏足的棚仔，一片廢墟風景中，未清走的布料飾物散落一地任人踐踏撿拾。大批市民趁最後一天散貨來執平嘢，採訪的傳媒前所未有的多，但更多不知甚麼民間傳媒KOL，個個拿一根自拍棒一邊旁白一邊訪問布販。我們的本土關懷畢竟有其時機與時限。與飛天豬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棚仔相遇，一同守在路旁看食環清場到天黑。雖不算稱心滿意，在棚仔結的緣，倒也成了一種安慰。

在深水埗只短暫停留兩年的我，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時限街坊，對一個地方的情與義也有其時限。我常懷疑，我們這些時限街坊，如何述說一個地方的故事、棚仔布販們畢生的故事？這也許解釋了在棚仔最後一天，何生給我的那一個不置可否的眼神。

李挽靈

李挽靈，文字工作者，現旅居柏林。2015年至2017年間於仍未被仕紳化的深水埗營運另類藝術空間Things that can happen，與棚仔結緣。其間與本地藝術工作者及行動者籌辦了「棚仔花生騷」及「棚仔年宵市集」。隨著市區仕紳化，深水埗換了一波又一波的文青，藝術空間所在的唐樓被拆卸重建，棚仔悄然離場⋯⋯深水埗的故事屢被改寫，已沒有太多人記得這些曾經的人與事。

彩虹邨交響樂團 – 華麗理髮公司

文：啡白

彩虹是一瞬間的境象，對彩虹邨的人來說，卻是一輩子的風景。

十一座樓宇，七條街道，名字都是跟顏色和風景相關。六十年來，在這裡生活的人，就是穿梭於「五光十色」的世界裡。

一貫舊式「廉租屋邨」的社區概念設計方向，大部分地下層的樓面，都是商店。居民來自基層，商店種類一直是以應付生活所需為主，雜貨店、文具舖、麵包舖、菜檔、肉檔等等，都是預期之內的店舖種類。但「扮靚」同樣是生活所需，就算為口奔馳著，都希望髮梢間流露出韻味。

位於彩虹邨金碧樓33號的華麗理髮公司，就為居民施展「髮術」接近六十年，招牌還寫上英文名字「WAH LAI BEAUTY PARLOUR」，顯然地表示每位顧客都紳士或淑女。店舖面積出乎意料之外地大，甚至比邨內一些雜貨店還要大，容納超過三十個座位。昔日店舖生意最興盛時，全店滿座，剪髮聲吹髮聲此起彼落，還有理髮椅的轉動聲，奏出一首長達數十年的交響樂曲。

近十多年，「華麗」已成為時間囊，香港老店系列的「鐵膽」。遊客會到來拍照，體驗包括洗剪吹和修鬍鬚的全套服務；記者會前來訪問，比較「上海理髮」和復古的「Barber Shop」 的異同； 畫家會進來寫生，數十歲的風筒和鏡子都是繪畫對象。

這兩年，「華麗」有兩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。第一件是趣事，一班攝製團隊前來左看右看，說想包場來拍攝MV。這裡作MV場景不是甚麼新鮮事情，但原來主角是能呼風喚雨的Mirror。作品出來後，看著十二子坐著男賓部的理髮椅耍出帥氣神態，時光彷彿回到七十年代，一眾男士也在這裡「耍帥」。後來不少粉絲慕名而來在門前拍照，員工索性將Mirror的應援卡牌放到門前，追追潮流。

第二件事，是一場小災難。2023年春天，理髮店的後門範圍起火，差點波及整間店舖，時間囊險成灰燼。第二代老闆徐先生在火災後視察，搖搖頭，長嘆了一口氣。老員工和老顧客們，差點以為他要正式結束這裡，但他不忍。因為這裡，是好幾位老員工過日辰的地方，也是老顧客們每月一次來聚聚舊的地方。外面的世界都改變了這麼多，留一個小小地方不變，也是一份美意。

所以，這裡的老師傅，即使早已過了退休年齡，還是在這裡手起刀落；這裡的老顧客，頭髮都不多了，還是想享受一下老師傅們的刀功。曲未終，人未散。

啡白

啡白，現職文化藝術活動策劃工作，為第四屆年輕作家創作比賽得獎者之一。得獎著作夫妻檔於2013年出版，記錄了7位對本地老店夫妻檔的故事。2018年，出版第3本著作畫家宅，寫下15位本地畫家的創作心路歷程。熱衷於訪問有故事的人，及撰寫有關流行文化的文章，不定期於同名的facebook發表文字作品。